胖虎在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院做检查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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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京,一只名叫胖虎的小猫精神变差。第一次治疗不见效,胖虎马上“转诊”。猫主人带着它去了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院(下称农大动物医院)。
医生给胖虎打了一针,虚弱的小猫没做反抗。第二天,猫主人很欣喜地发现胖虎精神恢复了。
胖虎就诊的农大动物医院,被称为“宠物协和医院”。2022年9月,农大动物医院上了微博热搜。“这就是宠物的三甲医院吧”,有人感慨。宠物主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出照片——挂号台前排着长队,指示牌详细地标明每一个科室,放射室、超声室、核磁共振室和留观、注射、手术室,或许与三甲医院唯一不同的,就是在急救推床上毛茸茸的“患者”们。
“患者”们来自全国各地。农大动物医院宠物肿瘤医生董军的诊室里,每天至少有二十多个带着宠物来访的主人。而在互联网上,董军也有不少拥趸,他在12万粉丝的短视频账号里回答五花八门的问题:连着12个小时不遛的狗会不会出现心理危机,猫狗为什么会反复患上结石,癫痫、脑肿瘤、骨肿瘤怎么治,动物截肢之后又怎么保障生活质量。
这是他在30年前进入这个行业时完全无法想象的。1989年,董军来北京农学院兽医系报到——因为高考分数低。“当时上大学,大家都不愿意读兽医,因为出来只能去鸡场牛场猪场,又脏又累又臭。那个时候宠物产业还没有发展,没有专门研究小动物的,都是经济动物。”
董军说,在他开始研究“经济动物”的1990年代,宠物开始进入中国的城市家庭。十年之后,当动物们逐渐多病,小动物医疗的时代就正式到来了。与此同时,人与动物发展出一种新的关系。以宠物的生命为轴调整生活,已经不是难以想象的事。
以下是董军的自述。
董军在短视频中介绍宠物健康知识。(网络截图/图)
当伴侣动物进入暮年
在过去的15年里,农大动物医院开始为小动物治疗肿瘤,从手术切除到化疗,今年我们有了第一台放疗设备。
宠物放疗设备是用人类的装备改造的,小猫小狗们做了麻醉,固定好,送进放疗室。第一个接受治疗的是一只小田园犬,13岁了,呼吸粗重,一个劲地打喷嚏,有时候鼻腔黏膜破了,就直接喷出血来。
兽医看病,像是儿科医生——它们不会说,只会哭,只会吐会拉。我也就只能从临床症状里判断方向,然后验证思路,再治疗。
那只小田园犬做了CT,和我的判断一致,是鼻腔肿瘤,几乎堵住鼻腔。我告诉主人,它不能切除——鼻腔肿瘤很难一次切干净,切完了烂乎乎的,肿瘤还会继续生长,而局部化疗也很难起到作用。我建议放疗,主人马上就同意了。
肿瘤的治疗时间长短不一,长在皮肤上的良性肿瘤一般就用液氮冷冻治疗,几百元,当天就能搞定;但如果可能是恶性肿瘤,就有可能需要CT判断,再进一步治疗。
来我这里的宠物主人,往往已经查了不少资料。有位在投资管理公司工作的人带着患了口腔肿瘤的金毛犬来问诊,我给出治疗方案,他马上表示赞同:“我查了英文文献,你说的和我查到的资料完全一致。”只有我展现出足够的专业水准,他才愿意信任医生。
比起外科手术来说,肿瘤的化疗和放疗需要的时间长,也就意味着只有最执着的主人才能坚持下去。在2020年,一只小小的腊肠犬得了全身系统性的淋巴肉瘤,主人每周都从天津到北京带它化疗,持续了近三年的时间。
到了2020年春天,受疫情影响,天津到北京的高速公路不通,她就想办法走国道。后来实在来不了,我就找了天津的同事制定了化疗方案,帮这条腊肠狗在当地做化疗。
动物和人一样,化疗会掉毛,放疗会有局部破溃,如果肿瘤长在面部,会造成腮腺和唾液腺功能减弱,口干——我们会和主人一起想办法,加缓解症状的药物,涂抹外用的药。
但不一样的是,动物没有情绪压力。它们不知道肿瘤是什么,也就不会因为自己时日无多而觉得恐惧。“我现在放疗,一会就该吐了,白细胞又该低了”是人类的想法,它们该吃就吃。有些症状比较重的,前一周还躺着不动,第二周就活蹦乱跳地来了,主人就教它,“给医生拜一拜”。
小狗一作揖,我就会觉得很美好。还有更粘人的小猫小狗,来了就会蹭蹭你,卖萌,我也会抱抱它们。
每到这种时候,我都能想起小时候的事儿。当时在农村,家里养了一对鹅,一公一母,我总是去遛鹅,带着它们去吃草。过了两三年,它们长大了,跟我感情很好。但那是农村,母鹅会下蛋,公鹅就是养来吃肉的,家里人想杀掉它。
养了几年,我对它的感情很深,失去是非常痛苦的,我当时就抱着公鹅一直哭。现在有好多主人来到我的诊室,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掉眼泪,也有人拿到我的手机号,半夜里就打电话过来,哪怕有时候半夜被吵醒让我困扰,但我也能理解这种心情——中国城市从1990年代开始有第一批伴侣动物,到现在,好多动物进入暮年,肿瘤多发,没人能轻易地说,“不要了,就宰了吧。”
2022年10月,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院输液室,主人陪宠物输液。(张雨/图)
宠物肿瘤研究从无到有
现在中国农业大学兽医专业的录取分数在600分以上,超过一本线不少,学生们也觉得这份工作可爱、有爱心,这和我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完全不同。在我本科毕业的1990年代,兽医专业的毕业生就是要去鸡场、牛场或者猪场和禽畜打交道,又脏又累又臭,没人爱学。
我毕业之后进入中国农业大学读硕士和博士,开始接触解剖组织,包括病理切片,直到2004年,导师让我选择擅长的方向继续研究,我开始接触动物的肿瘤切片。
这个时候距离中国城市家庭拥有伴侣动物也不过十年,并没有太多治疗动物肿瘤的需求——毕竟猪牛羊一类的大型动物的重点在于传染病防治,它们是经济动物,就算患了恶性肿瘤也不需要治疗。现在看来,导师的选择是有前瞻性的。
肿瘤的组织形态多种多样,需要看大量的资料和病理切片才能建立基本的判断,但当时两种都没有。那时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小动物的肿瘤研究,我就只能去找外文资料,阅读和翻译,然后去找教研组同事要大型动物的肿瘤病理切片,一个一个放在显微镜下看对比着看。
我买了不少人类肿瘤的研究资料,《中国肿瘤病理学分类》《现代肿瘤学》等。直到现在,人类肿瘤的研究依然是我们需要重点学习的内容,以此为基础建立自己的判断,等遇到病例了,再逐个找老师分析。
第一批小动物的肿瘤切片是从各地的宠物医院里来的。我电话通知了各地的朋友,但当时各地的医院还没有切片的设备,如果遇到病例有肿瘤,就切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寄过来,我切片、判断,再用邮件或者QQ把检测结果发回去。
偶尔农大动物医院里也有患肿瘤而死的小动物,我们会向主人征求意见,有时候主人会同意对尸体进行剖检取材切片和研究,这也是积累的一种方式。
我在农大做肿瘤病理研究的消息传开了,知道的人越来越多,开始有医生有意识地做活检,在肿瘤还未切除的情况下取一块做病理检测。
当时肿瘤病理学的应用还不明确,自然也得不到太多预算,但(农大)倒是很支持我,就零敲碎打地添置设备,也会批一些资金——一笔一两万元,可能也就能购置点试剂。我就借着其他实验室的资源往前走,比如借液氮来做肿瘤冷冻治疗的实验,或者找有电子显微镜的实验室来研究肿瘤细胞的内部结构,也都得到了有意义的结果。
除了这些点滴的积累,还有学术交流带来的改变。到2010年前后,农大与台湾中兴大学合作,我也就有机会与台湾的学者们交流。后来去了中兴大学交流,才明白差距在哪里,从最基础的组织切片染色,到通过细胞学进行诊断,都让我感受到直观的冲击。
他们的办公楼也不豪华,地方也挤,一栋楼里上上下下都是人,可是学科很完善,不少教授和老师是留学回来的,也带回了国际上的知识体系。
交流回来之后,我就在农大建了个肿瘤的兴趣小组,学生们自愿加入。我说,我不能教给大家什么,而是要大家教给我。我把台湾带回来的资料、最新的论文发给学生,大家一人翻译一段,然后在兴趣小组上给大家讲解。后来我为农大的硕士研究生开了一门临床肿瘤学的选修课,也用了一样的方法。
到了今年引进放疗法的时候,我们又参考了泰国的经验。泰国农业大学的动物医院有非常完善的放疗经验——医院有9层楼,每一层有不同的科室,与治疗人的医院一样清晰。他们改造了为人类治疗的放疗仪器,缩短放疗时间、调整计量;到了现在,我们采购了放疗设备,又是请泰国农业大学的朋友发来了他们的放疗专业书籍,我从网上找了泰语翻译,译成中文,虽然质量差强人意,但我们可以对照着操作了。
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院治疗项目众多,收费标准在院内公示。(张雨/图)
只有宠物主人能回答的问题
结束在台湾的交流之后,我就决定引进化疗。当时时机已经成熟,改革开放这么多年,城市居民的经济条件改善了,家庭规模变小、出现丁克家庭,动物的位置也越来越重要,于是兽医不能只治疗传染病了。
这些年,宠物医疗变得越来越细分,全科医院也有往专科发展的趋势,现在还有了猫的专科医院——猫越来越多了,去医院里又跟狗打架,就有了猫专科医院的需求;宠物险也有了,可以让患病之后的治疗花费降低,即便目前骗保等问题也严重,但普遍的需求已经摆在行业的面前。
肿瘤治疗也是一样。刚刚引进化疗不久,就有一位科技公司的高管联系我。他有一只长着娃娃脸的小型犬,很可爱,已经有15岁了,患了淋巴肉瘤,甚至一眼就能确诊。我咨询了台湾的学者,用了给人治疗肿瘤的药,减小了剂量,几次化疗之后它的精神明显好起来了,这是我第一次做完整的化疗。
人类治疗肿瘤会提“五年存活率”,但猫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,也就只能用一年存活率来判断。这只小狗的状况不错,化疗之后又活了一年多。对狗来说,这已经不算短寿了。这只小狗的主人和我保持联系,这些年他又养了一只小狗,和它长得很像。
局外人有时候会问,延长几个月的寿命有什么意义,但只有宠物主人能回答这个问题——有些人会告诉我,哪怕一天两天,只要能延长都可以。
但我也不赞成无休止地治疗。如果治疗的效果有限,我就会告诉主人,重要的是动物有好的生活质量,你看它光是躺在那里喘气,是没什么快乐可言的。这一点上,动物与人也有相似性。其实经历几个月,甚至长达一两年的治疗,主人也往往可以放下了,放弃治疗或者安乐(死)也可以接受。
前些天,一个宠物主人告诉我,决定带她的小狗去拍一套写真,留下点念想。它一直在化疗,但肿瘤还是在肺部扩散了。“它现在高高兴兴的也挺好,到时候真不行,我们就安乐了。”她已经想好了。
南方周末记者 庞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雨